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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史之窗】回憶上馬營鐵中

[ 時間:2023-12-05 | 瀏覽:8915次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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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憶上馬營鐵中

◇莫伸

寶雞上馬營鐵中始建于上世紀60年代,當時只設初中部。“文革”結束后又建了鐵路第二中學。上馬營鐵中由此改稱鐵一中,并增設了高中部。

上馬營鐵中基建時,我還在上馬營鐵小上學。鐵中建在渭河北岸的莊稼地里,也可以說建在聯(lián)盟生產(chǎn)大隊的莊稼地里。那時聯(lián)盟生產(chǎn)大隊除過低矮的農(nóng)舍,再就是滿目莊稼。我?guī)缀趺刻於家ツ抢锝o豬和兔子拔草。記憶猶新的是,馬齒菜挖回去煮熟后,豬很喜歡吃——當然,這是從我的視角來看——除過馬齒菜,我沒有再為豬提供過其他食物。

當時的東風路,是一條用“三合土”筑起的劣質(zhì)公路,路面坑坑洼洼,汽車開過,劇烈顛簸,車后照例會揚起一股灰塵。東風路除過交通運輸,還起到了劃界作用。路的北端,是上馬營鐵路地區(qū)。聚集著機、車、供、電、輛等鐵路站段以及家屬生活區(qū)。路的南端,是純粹的農(nóng)業(yè)區(qū)。由于上馬營鐵中建在東風路南端平展的莊稼地里,加上蓋的是三層樓房,所以非常突出和醒目。至今印象深刻,遼闊的渭河北岸,一往無垠的莊稼地里突然矗起了一座樓房,那種感覺,宛若綠色海洋中屹立了一座孤零零的島嶼。

由于我每天拔草都要經(jīng)過東風路,所以這條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有一回,我和幾位小伙伴正在路邊走,突然一輛卡車駛來,碰倒了對面一位行人。司機慌了,急拐方向盤,結果卡車直接沖向路邊斜面的土溝,又從土溝繼續(xù)躍上麥田。這一切都發(fā)生在瞬間,把我們驚得目瞪口呆。

另一個印象是當時解放牌卡車只要一發(fā)動,就會散發(fā)出很大的汽油味兒。我覺得特別好聞,每次都盡情地呼吸。后來有人說,這是肚里有蛔蟲的表現(xiàn)。小時候我肚子里確實有過蛔蟲,但只要去買一種叫“多寶塔”的藥吃,就能把蛔蟲打下來。那時候有蛔蟲的孩子很多。至少有幾次,身邊的同學胃里不舒服,嘔吐時就把蛔蟲從嘴里吐出來了。當然,說喜歡聞汽油味兒是因為肚里有蛔蟲,我始終不認同。因為我肚子里沒有蛔蟲的時候,仍然喜歡聞汽油味兒——當我修改這篇文章的時候,我問妻子(她也是寶雞上馬營鐵中的學生)有沒有這種感覺,她說有呀,當時她也很喜歡聞汽油味兒,也知道大家都認為是肚里有蛔蟲的表現(xiàn)。

我的哥哥是1961年考進上馬營鐵中的。那時鐵中只是蓋起了主體教學樓,四周沒有圍墻,倒是有許多基建留下的水坑。上世紀60年代渭河兩岸的地下水位非常低。挖地三尺,注定見水。1964年我入學后,水坑已經(jīng)逐漸消失,但學校仍然簡陋,連圍墻都沒有。我們曾多次參加建校勞動。印象最深的是用筐,用住校生的臉盆,去渭河灘挖砂運砂;又去幾公里外的鐵路機務段運煤碴;之后將土、砂子、煤渣等混合在一起,墊出學校的道路,還墊出來一座足球場。尤其是還在教學樓通向?qū)W校大門的道路旁栽下了兩排小白楊樹。

在沒有進入鐵中之前,由于經(jīng)常在學校周邊的莊稼地里挖野菜,加上哥哥又在這里上學,所以我日常生活的半徑除了東風路北的家,再就是東風路南的上馬營鐵中。有一天,哥哥告訴我,他們課間常吃一種帶毛絮的野草,說如果我也想吃,可以到學校后面的麥地里等他。我按時去了,結果課間休息時他和幾位大哥哥跑出來,坐在麥田邊掐那種帶毛絮的野草,教我怎樣吃。吃了一會兒,覺得不過癮,他們又去莊稼地里掐下幾支麥穗。正是五黃六月的季節(jié),麥子的顆粒已經(jīng)飽滿,但還不到收割季節(jié),他們將麥穗放在手心里反復揉搓。直到青色的麥粒積攢成一把,這才往嘴里塞。

這些瑣事,毫無色彩,不值得記,卻偏偏被我記住了。可見童年和青少年階段,記憶力是最好的。

小學六年級時,擔任班主任的是一位姓楊的男老師,據(jù)說是從寶雞市長壽中學調(diào)來的。臨畢業(yè)時,楊老師找到我,很認真地問我準備考哪個中學。這個問題對我很突然,所以大睜著眼睛不解。楊老師鄭重地告訴我:你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,能不能去上長壽中學,那是一所重點學校,教學質(zhì)量高。

又說:我建議你去那里上學。

回家后我把楊老師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父母。

父母問我怎么想。

我說不想去。

父母說:從你的前途出發(fā),考一個重點中學可能更好些。

我仍然不情愿,仍然態(tài)度堅決地表示不想去。

之所以不想去,是不想離開已經(jīng)熟悉了的玩伴,至于前途,從來沒有想過。前途是什么,在哪里,距離太遠,一片茫然。而眼下的玩耍非常具體,對13歲的我來說,悠悠萬事,玩耍最大。

不久我如愿以償,順利地進入到上馬營鐵中初一五班。

剛進初中,一切都既新鮮又陌生。初一五班的班主任是一位很善良的女老師,叫羅文靜。有40歲出頭。開頭兩堂課,羅老師給我們講解一些注意事項,同時要選出幾名班干部。由于同學之間相互不認識,缺乏選舉的基礎。羅老師便自己指定。她一張口就指定我擔任班長。有學生說羅老師偏心,羅老師根本不睬這個,弄得我多少有些內(nèi)疚。不過后來我也為羅老師立過功——半年后,有一次我們上音樂課,音樂老師卻沒有來。上馬營鐵中有專門的音樂教室,我們坐在音樂教室里等,始終不見老師,這就驚動了班主任。羅老師趕來后,也不知該怎樣處理,但她很快下了決心,叫著我的名字,說:到前面來,你到前面來。

我急忙起身走到前面。

羅老師當即向全班同學宣布:大家不要說話了,讓孫樹淦同學給大家講個故事。

一句話把我說傻了。

這完全是突然襲擊,讓我不僅驚惶失措,而且進退不得。那是我生平頭一次遇上這樣的場面,根本無法應對。非常巧的是,就在兩天前我剛讀過一本書,是公安破案的。慌亂之中,我就照貓畫虎地講起來——今天回想,我要為自己點個贊,我怎么會有那樣好的記憶力呀!我是嚴格按照書本上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復述。無論故事走向、人物命運、包括邏輯關系都是現(xiàn)成和固定的,我需要的沒有其他,只是復述,結果一堂課不知不覺就過去了。整個教室鴉雀無聲,直到下課鈴聲突然響起。

讓我沒有想到的是,由于故事沒有講完,全班同學意猶未盡,下課后紛紛向羅老師提出讓我把故事講完。后來羅老師還專門安排時間,讓我講完了故事。

進入初中,要上晚自習了。印象中晚自習7點半開始,8點半結束,結束時天已大黑,從學校大門通向東風路的道路不寬,是一條非常簡易的土路。我們打著手電往前走,手電光投射到路邊的溝渠里時,可以看見小魚小蝦。當時周邊的田野上布滿小溝渠,里面有魚蝦游曳,我們常常用鐵锨從溝渠旁挖些土,將渠水分段隔開堵嚴,再用臉盆一下一下地將堵住的水舀干,直到溝底小魚顯身,被我們捉回去擺上飯桌。

在學校里,我們班的男同學特別熱衷于打籃球。課間十分鐘,從來不浪費。只要下課鈴聲一響,聽見老師嘴里冒出“下課”二字,大家就箭一般地抱著籃球往樓下跑。籃球場太少,去晚了就沒了場地。那時大家都窮,我們玩的籃球非常劣質(zhì),經(jīng)常慢剎氣,也經(jīng)常需要我們費盡心思地為它充氣。

在上馬營鐵中讀了一年半——1966年5月,“文革”開始了。再下來,上山下鄉(xiāng)當知青,數(shù)年后又被招到寶雞火車站當裝卸工人。歲月匆匆忙忙地往前走。這期間,不知有多少回做夢都是坐在教室的課桌前。夢境中教室里窗明幾凈,陽光斜抹,每次的感覺都那么明朗和美好,以致醒來后會長久地愣神兒——1974年前后,我已經(jīng)回到了寶雞,曾專門去過幾回學校,有一回還走進我們班的教室,細看里面的一切,結果發(fā)現(xiàn)無論課桌課椅都是那么低矮和陳舊,和夢境中大相徑庭。這才恍然,夢境和現(xiàn)實是有距離的。這距離甚至不在客觀物質(zhì)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變化,更大的變化在自身——青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情懷,包括天真而浪漫的心境,已經(jīng)一去不返了。

1979年,我從寶雞東站貨場調(diào)入西安工作,此時改革開放已經(jīng)開始,中國的建設和發(fā)展迅速向前,并且速度越來越快,學校周邊乃至整個寶雞市的變化也同步變大變快。具體到上馬營鐵中,自西寶高速公路建起后,緊靠母校南側的莊稼地已經(jīng)成為一條相當寬闊的道路,是西寶高速公路進入寶雞市區(qū)的延伸段。此后我每次坐汽車從西安返寶,只要途經(jīng)母校,都會本能地張大眼睛尋找它。印象非常深刻的是:起初路邊大片的水稻田不見了,后來建筑物逐漸多起來了,再下來,母校不再突出和顯眼了,再下來,路兩邊的建筑越來越多,越來越高,尋找母校開始變得困難了。預感告訴我,它終將淹沒。

即使這樣,每次我坐車或步行到上馬營鐵中近旁時,仍然會放慢腳步,仍然要尋找它。

為什么?

說不清楚。

去年夏天,我回到上馬營鐵路地區(qū)的母親家中,早晨散步時又順著高速路延伸段走到母校,發(fā)現(xiàn)母校已經(jīng)變成了寶雞市石油中學。寶雞石油機械廠緊挨著上馬營鐵路地區(qū)。他們的子弟中學教學質(zhì)量高,考入大學的學生多,這使它逐漸成為寶雞市的重點中學。在競爭格局已經(jīng)形成的態(tài)勢下,上馬營鐵路中學落后了,被石油中學兼并了。

那天,我久久地站在上馬營鐵中校門前,內(nèi)心是復雜的。從道理上講,生活從來都處在改變中。改變是永恒,不變是暫時。之所以內(nèi)心復雜,是因為習慣了,有感情了。畢竟,我的青少年時期是在一座叫上馬營鐵中的學校度過的。

40年前,我曾在《西安鐵道報》上發(fā)表過一篇短文,其中寫到:

記得上中學時,有一次參加勞動,我們在通往校門的大路旁栽了兩排小白楊樹苗。

那時候,我們每天從這兩排樹苗前走過。大家經(jīng)常為它們除草、澆水、培土,盼望著它們抽芽、生枝、長大??墒撬鼈儏s總是老樣子。

性急的我們,是多么失望??!

……

一晃十年過去了。有一天,我偶然又回到了母校。呵,迎面兩排整整齊齊的大樹。在金色陽光的沐浴下,這兩排蔥郁的大樹顯得那么豐茁,那么挺拔又那么威武。和煦的春風拂動著它們,棵棵大樹都驕傲地抖擻著身上的綠葉,仿佛在嘩嘩喧笑著詢問我:還認識我們嗎?

今年夏天回到寶雞,我又一次走向了母校,發(fā)現(xiàn)原本的教學樓已經(jīng)完全拆掉了,新蓋起的樓房比原來母校的教學樓現(xiàn)代得多,也漂亮得多,我竭力向縱深處張望,卻什么都被遮嚴了。我不死心,專門繞了一個大圈,走到最早朝北開的那座學校大門。一邊走,一邊回想就是這條路旁,有清澈的溪水,有活潑的小魚小蝦……一直走到大門前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里仍然是一座大門,只是已經(jīng)上了鎖,不再供人出入,并且迎面也有一座高大的樓房堵住了我的視線。什么都看不見了。

我呆呆地站在大門外。

不知道那兩排已經(jīng)長大了的白楊樹是否還在道路的兩旁?甚至不知道那條道路是否還存在?

母校,好懷念您。

作者簡介:莫伸,陜西省作家協(xié)會原副主席,國家一級作家,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。曾任西安電影制片廠文學部主任、陜西省社科院文學藝術研究所所長、陜西省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。出版長篇報告文學《中國第一路》《一號文件》等專著19部,編劇并導演電視連續(xù)劇《郭秀明》《東方潮》等20余部。作品先后榮獲全國“五個一”工程獎,全國電視劇飛天獎、金鷹獎,建國40周年優(yōu)秀電影劇本獎等獎項。